作為咀嚼和美觀的助手,假牙(又稱“義齒”)對於人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。然而,在18世紀的歐洲,曾出現過一段幾乎“全民牙痛”的時代,假牙替代品的選擇隻有獸牙、活體真人牙,甚至是戰場上的死人牙齒,這樣的“待遇”連美國總統華盛頓也不能例外。
穿越那段“咬緊牙關”的時代,我們發現,歷史的神奇之處在於它像一張網,從一點出發可以多方向延伸,而假牙也曾與地理大發現、拿破侖戰爭連成了一副多米諾骨牌。
地理大發現與“全民牙痛”
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牙痛。比如說,生活在龐貝的古羅馬人,受惠於低糖的地中海飲食習慣、火山附近的空氣和水裡高濃度的氟,擁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健康牙齒﹔而對於18世紀“全民牙痛”的歐洲人來說,他們的疼痛與甜蜜如影隨形——疼痛來自於牙病,甜蜜來自於糖。
基因決定我們難以抗拒甜蜜,不分種族與地域的人類都“嗜甜”。“嗜甜癖”作為一種適應性的表現,最普遍的解釋為:遠古時期的祖先在果實採摘品嘗過程中,發現那些帶有甜味的水果才是熟透可食用的。雖然現代人“聞糖色變”,為了健康飲食強迫自己離糖遠一些,然而回到300年前,白糖還是與香料、珠寶一樣,屬於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。
在白糖還是身居食物鏈頂端的人們才有資格享用的年代,比如說伊麗莎白一世時期,微笑時露出的齲齒是吃得起糖的階級地位象征。負擔不起這種高級食材的階層,會把黑色的粉末涂在牙齒上,冒充牙齦炎,假裝自己牙齒也是常常能和糖類親密接觸,這是當時的一種審美。
而歸功於地理大發現后甘蔗園的種植與海上貿易,到了18世紀時,蔗糖從奢侈品、裝飾品、藥品,迅速成為資本運行下的大眾日常廉價消費品。到了1750年,即使是最窮的英國農夫的妻子也會在自己的下午茶裡加糖,茶是來自印度,糖也許來自加勒比。這看似不經意的下午茶裡多出的一勺糖,意味著蔗糖伴隨世界版圖的擴張與變遷,在縱橫交錯的網絡中,改變了歐洲人的飲食結構——不列顛的糖消費在150年的時間裡增長了25倍,同一時期通過蔗糖市場,消費者獲得了近245000噸的糖,而這裡所說的消費者幾乎全是歐洲人。
你也可以把這勺糖看作是歐洲“全民牙痛”的始作俑者。糖被各階層廣泛消費,牙齒養護、清潔技術卻還沒有抵達時,伊麗莎白時代的牙齦炎再也不用偽裝了——疼痛跨越了階級,人人都是牙病患者。
這些因甘蔗種植園而批量誕生的牙痛病人的日子並不好過。他們處在持續不斷的痛苦中,無緣品食美味,難以入睡,掉落的牙齒使面頰蒼老凹陷,說話含糊不清。羅伯特·達恩頓在他的《非典型18世紀指南》裡說,在他閱讀來自18世紀生活的各個階層人士數以千計的信件時,“往往碰到牙痛。這疼痛抄近路穿過古體語言,作者悠然浮出在你的想象中,敬畏地等待著巡回拔牙師來到鎮上。”
牙醫這個醫學中原本邊緣的分支,在“全民牙痛”的呻吟中突然來到聚光燈下,牙醫的職業也日益光鮮、炙手可熱。科林·瓊斯所著的《18世紀巴黎的拔牙史》裡所提到的拔牙師大托馬,就是那個時代被民眾視為了不起的人。他出場時候的陣勢是這樣的:
“憑著他巨大的身形和寬袍大袖,從老遠的地方他就能被人們認出來。他高昂著頭,披挂鮮艷的羽衣,穩坐在一輛鋼制大車上……他被一批信眾團團圍住﹔牙痛似乎在他腳下終止。那些狂熱的仰慕者們,像無盡的洪水,簇擁著他,目不轉睛地望著他。千百雙手高舉到空中,懇求他治療,而其他醫生隻能沿著人行道慌忙急奔,對他的成功,因嫉妒而充滿憤怒。”
總統曾向奴隸買牙
以美國國父喬治·華盛頓(1732-1799年)為例,他應該是美國歷史上牙齒狀況最糟糕的總統,生前與牙疾對抗一生,從未成功過一次,死后作為典型案例,屢見於牙醫術的教科書。據他自己反省,原因是習慣用牙齒去硬嗑巴西堅果,不過現代歷史學家認為,其幼時治療天花和瘧疾所服藥物中含有的氧化汞才是罪魁禍首。
作為美國第一代言人以及無牙美國總統,華盛頓有好幾副鐘愛的假牙,最早最低端的有以驢牙和馬牙做成的假牙,尺寸過大、氣味難聞﹔高級定制假牙則以河馬牙、海豹牙以及象牙制成,襯以金質牙托及專屬刻印。但最合適的應該還是華盛頓那副用真人牙齒做成的假牙,其中九顆牙齒來自他自己所買的奴隸。
雖然他親自簽署了“反對奴隸制,主張人民享有自由、平等權利”的《獨立宣言》,但其實擁有龐大的奴隸資產:在華盛頓11歲那年,他從父親遺產裡繼承了10名奴隸。通過奴隸市場購買、從親屬朋友處收購,以及妻子的嫁妝所附,到1759年時華盛頓夫婦在他們的弗農山庄擁有奴隸將近150人,到了1799年這個數字上升到317人。這些奴隸一直到華盛頓死后才依照其遺囑無條件獲得自由。
奴隸的牙齒連同身體都是自己的財產,想必華盛頓在為自己打造假牙的時候也是精挑細選,因為如果沒有這些合適的假牙,他說話就含糊不清。有史料記載,華盛頓的牙齒是付費從這些奴隸口中買來的——盡管隻有市場價格的三分之一。
活體取牙由於“貨源”可驗,更為有錢人青睞。英國插畫家托馬斯·羅蘭森(1756-1827年)在他的一幅作品中,就描繪了窮人賣牙的一幕。
如左上圖所示,身著藍裙的貴族女士正在接受牙醫的“治療”服務,一邊無助掙扎的黑人被強行拔下牙齒,用作補缺別人牙洞的供給。最左邊的孩童,也許是患者,但更有可能是牙齒的“貨源”——孩子的乳牙拔掉還會有長出來的機會,對於在貧窮泥潭中的家庭來說,每一顆牙齒都是救命錢。
牙齒究竟值幾錢
一直到18世紀的時候,假牙的制作跟公元前6世紀比還是差不離。受制於牙醫學的時代技術,以真人牙齒制作的假牙似乎是最好的選擇:大小最合適,不容易腐爛,色澤也最真實。所有的牙醫都想有健康的牙齒原材料,但是這種貨源永遠供不應求,用奇貨可居來形容也不為過。
1781年的時候,倫敦一家牙醫診所對一顆人工牙(其他材質)的開價是“半個基尼”(根據維基百科的注釋約在20至30先令),一顆真人牙齒是前者4倍的價格﹔而一套上顎的真人假牙能賣到31英鎊10先令的天價。
《悲慘世界》裡的芳汀,迫於生活和壓榨,一次次燃起向上的希望,又一次次被逼入困境,為了唯一的女兒珂賽特,不得不忍受代理撫養人的勒索,將一頭瀑布長發與如玉美牙忍痛賣掉——長發賣了10法郎,而上排的兩顆門牙賣出了40法郎。然而不久代理撫養人又提出100法郎的索求,徹底把芳汀逼入絕境,她的價值已經被壓榨干淨了,於是她“可憐的女兒去做了公娼”。雨果的這部19世紀最著名的小說發表於1862年,小說的時間線從拿破侖戰爭開始到之后的十幾年。這樣看來真是天妒紅顏,芳汀一直沒有走過好運,就連賣牙也沒有趕上好的市場行情。
簡單來說,她的賣牙時間點是在拿破侖戰爭以后,由於戰爭帶來的真人牙齒已經大批量涌現改善了市場供求。
“滑鐵盧牙”產業鏈
你當然聽說過滑鐵盧之戰,但你知道英語裡還有個詞叫作“滑鐵盧牙”嗎?
假牙制造術還未開化的年代裡,真人牙齒的替代甚至形成了產業大行其道。在市場暴利的引誘下,獵牙者(teeth hunter)這個卑鄙的職業誕生了:他們盤旋於刑場或是醫院,撬開尚有余溫的嘴,或是掘墓偷尸,再把這些牙齒賣給同是新興行業的牙醫們。如同追著將死之人的禿鷲,他們緊隨在行軍部隊之后,在每一場戰役結束后的第一時間,帶著桶和鉗子沖上去。
為了讓買家心理能接受一些,牙醫們不會說自己手中的“貨源”來自病人或者墳墓,戰死人的牙聽起來比較健康結實。拿破侖戰爭爆發以后,市面上所有的牙齒都號稱來自戰場那些年輕健康的士兵,比如在1808至1814年間,大部分牙醫都會告訴你他手上的牙齒是來自“半島戰爭”,但實際上相比龐大的牙病人口,患者口中的假牙真正來自戰爭的,能有十分之一就不錯了。
然而到了第二年,牙醫們手中基本都是如假包換的戰爭牙了:1815年6月18日,在歐洲持續作戰23年以后,拿破侖在滑鐵盧直面英國、荷蘭以及普魯士的聯盟軍包圍,晚上10點左右戰役宣告結束。法國一敗涂地,戰爭致使5萬多人傷亡。死亡總是與戰爭如影隨形,從這個意義上說,也許戰爭沒有贏家,但是“獵牙者”卻為死傷而慶祝,他們眼前看到的都是年輕的、狀況良好的男性牙齒。在夜色的籠罩下,獵牙者蜂擁而至,拔下數不清的牙齒,海運到當時牙醫技術最為發達的地方——英國。
牙齒多到什麼程度?1819年,美國牙醫、同時也是牙線的發明者李維斯·斯皮爾,曾在書信裡稱自己“擁有幾千個從戰爭中獲取的真人牙齒”。英語中專有牙醫發明的一詞“滑鐵盧牙”,就是用來描述這一時期豐富、年輕、健康的假牙來源。假牙制造業進入了一個歷史上的繁榮階段,整個歐洲的牙醫和牙病患者都在為這場戰爭狂歡,擁有一整副“滑鐵盧牙”的炫耀資本,遠遠高於今天的名牌手包。這場戰爭不僅改變了歐洲的政治格局走向,也留在了醫學生的教科書中:“滑鐵盧牙”成為英語辭典的一個專有名詞,從最初來自“滑鐵盧戰爭”的牙引申為所有的戰爭牙。
接下來的好幾十年裡,人們都趨之若鹜地用那些死在戰場的士兵的牙替換自己本身的爛牙,直到1837年一個叫克勞狄·艾什的牙醫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奇怪的浪潮,更忍受不了自己總是要處理死人牙齒的職業生涯。當時已經有了陶瓷牙但並不流行,於是他在原有陶瓷牙的基礎上進行了改進,使它不那麼假白、易脆以及嘎嘎作響,並且引入商業化的生產與運作。
但假牙的黑暗一幕並未就此結束。倫敦的不少牙醫同行抵制陶瓷牙——因為他們不愁手中沒有真人牙齒,1853年的克裡米亞戰爭又為他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新貨源。
事實上,在人工牙開始完全取代真人假牙制品前,牙科歷史這段殘忍的插曲持續了好幾百年,直到1860年,從美國內戰的戰場上撬得的亡人牙齒還被運往歐洲銷售。(艾栗斯)